2007年9月30日 星期日

[補充兵] 縣長送的生日禮(一)

白煙自滿嘴黃牙又殷紅的口中傾洩,裊裊縈繞於室,辛苦上騰至天花板的老煙,隨即遭天窗外的晨風無情打散;陡然消失的慘白,新煙瞬間若奔趕上。輕煙瀰漫的屋中,鼻腔裡充斥著尼古丁和焦油熱烈的打鬥聲響,「少年仔,要去當兵喔?」公所調解室的人員叼著菸地問道,似要打破時間的沉默,化解初見面的尷尬。「是呀!」我漫不經心、聲若薄絮地回應這個彼此都已知道答案的問題,盯著窗櫺上一隻大概已罹患了肺癌末期的壁虎上下打量,心想牠如何好整以暇地待在這烏煙瘴氣中。

「來,喝茶!」彷彿戰場上的號角響起,黝黑皮膚外,搭著領口燻黃白襯衫,腳蹬藍白拖鞋的狙擊手,開了第一槍後,又射出了第二發子彈。「謝謝!」我禮貌性的對應,像準星之下唯一的獵物。話如困在可樂玻璃瓶內的氣泡,在扭開瓶蓋後,找到出口般的傾巢而出,「你今年幾歲?哪裡人?」問題如蜂炮朝我直襲,我不得不放棄聆聽外頭那燙金高跟鞋,正一階一階爬上東面縹碧百葉窗上的足音。不得已地打斷準備享受晨曦曼妙舞姿的樂趣,轉眸面對問題。

「三十了,三角堀人。」實際年齡是二十八歲,但照習俗,依農曆的算法,要算三十了。對於戶口名簿上的出生日期,長輩以農曆計歲的方式,本都不甚在意;但巧合的是,今天剛好是二十八年前母親送我到這世界的日子。

「三角堀喔!某某某你認識嗎?」家雖地處小鎮邊陲,但也有一百多戶人家,只是每當提到三角堀,父親就儼然成為地區的代言人,好像其他人都不曾存在過。「正是家父。」背公式地回覆已熟悉多年的題目。「你講啥?」文謅謅的說法似乎不太適合這位戰士。「伊是我爸爸。」神槍手惺忪的睡眼突然睜的猛大,身子也打直的坐正,仔細端詳我這頭獵物;最後,像遇見好友似的,掏出左胸口袋中的赭紅菸盒,取出兩根纖細素色香菸,用拇指與食指銜著,越過茶几正對著我遞來,問道:「有喫菸嗎?」我搖搖頭說:「無!」在我眼前的瘦長身軀,徐徐的回到主人身邊,其中之一如羊進入虎口般的遭嘴綑綁,無法逃脫;另一身影則如獲緩刑的回到方形牢獄中。

瞬間的火紅,是劊子手掌上大刀的反光。一刀斫下,難逃處決的無辜者,只剩鮮血在半空汩汩而流,失去軀體的魂魄,化作萬綹輕絲在空氣中蔓延。

坐在合成皮黑色沙發上的無奈裡。敷衍著槍林彈雨般的攻勢,菸草燃燒的味道已無知覺,我像倒在血泊中的犧牲者。

一刻鐘前,母親送我到公所,在她盈盈不捨的視線裡,我緩緩步向兵役課櫃檯。若一水之隔,我回首舉手示意「回去吧!」臉上帶著笑容,希望能拂落她一身的擔憂。我清楚的感受到,四目相交的水面上滿布著茫茫濕霧,我的身影逐漸模糊。

故作堅強,在轉身後。一大早,母親仍執意要親自送我,儘管昨夜已講定由我自行前往報到。我拗不過她,還是乖乖地上了車。車內,出奇的平靜,母親平常話是多的,引擎發動的瞬間往往也開啟她的話匣子。時間,被沉默凍結,直到下車,時間才被車門敲碎。